与王振民教授同在运城学院工作多年,但他是学理工的,在物理系,我是学文的,在中文系,平时只是见面打个招呼而已,后来成为前后楼邻居,也只是道个寒暖,偶尔驻足,聊三五句近况,就各自匆匆,并无深谈。但我对他的学问与为人是极佩服的。
那是1983年吧,当时运城学院的前身运城师专建校不久,正在搜罗人才。一天听说物理系来了个力学研究生,万荣乌渟村人,书香门第,曾在运城农学院任教,文革后考入江苏工学院,攻读固体力学专业。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研究生少,他能来师专任教已是让人奇的了,更奇的还在后头呢。
不久就听说,南京那边传过话来,说他的硕士毕业论文得到著名的科学家钱伟长教授赞赏,要他到上海工业大学做博士论文答辩,想授予他博士学位!这一下可就引来全校关注了,大家纷纷议论,纷纷找寻,哪个是物理系的王振民?当人们真的见到之后又无不暗中佩服,他的模样正是人们心目中的教师兼学者的形象:高挑的个子,白面书生,留着那种五十年的偏分头,并不多言语,脸上总是谦和的笑,穿的衣服是当时已很不时新的中山装,扣子总扣到脖子根的那种。现在看来,是有些“实”,也有些“土”,但那时的社会风气与今天不同,人们很认这个,大家都对他有仰视之心。你想,就在我们身边有个被钱伟长赞赏的人,似乎大家都有些兴奋。人们议论来议论去,但他研究的东西太专业了,不打听不知道,听了越糊涂。还是不久,《山西日报》记者写了一篇报道,把问题说清了。
在现代工业里,轴的转动是传递运动的主要方法,王振民研究的“弹性柱体的扭转理论”就是研究轴传动的,这是力学界的一个难题。经过物理学家和数学家们长期的论争研究和实验测定后,法国科学家圣维南在1853年2月,总结出正确的数学处理的途径。1956年我国科学出版社出版了著名力学家钱伟长等著的《弹性柱体的扭转理论》一书,书中指出,“自由扭转虽经一世纪来的努力,但是还是存在着很多实际问题,没有经过很好的处理。人们不断提出来许多工程结构上的扭转问题,许多特殊的截面,要求应用力学数学的知识来加以处理,但是我们似乎从来没有能满足技术上的要求。”文革后,钱伟长出任上海工业大学校长,一天他审阅江苏工学院的一篇论文时,眼睛一亮,不久他在一次大会上宣布:“最近江苏工学院有个力学研究生 ,做了一项工作写成论文,我觉得是最近几年最好的。他有个新的概念,用电涡流的分布来模拟扭转。……他是硕士论文,我看了以后提出给他博士。”
几个月后,上海工业大学免除了王振民所有博士课程的笔试,组织了一次规模空前的特殊博士论文公开答辩会,国内二十多位资深科学家、教授出席,钱伟长亲自主持答辩会。王振民从容地宣读了他的论文,用自制的“等直弹性杆自由扭转涡流测试台”当场演示,他思维敏捷,条理清晰,答辩委员一致认为论文和测试装置对解决异形杆件的扭转问题是一个重要发明,是四十多年这方面做出的极有实用价值的突破性贡献。据参加了当时答辩会的同志讲,最后委员们进行了无记名投票,当唱票者高举双手宣布全票通过时,上海工大的科学堂里,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第二天,新华社向全国播发了这一消息。
按照一般的模式,这样一个显露出头角的年轻学者,一定会大红大紫,一路会是掌声和鲜花的。事实上,早期的王振民确实也身不由己,当过物理系主任,当过省劳模,当过党的全国代表,可后来就逐渐地从轰轰烈烈的场面中淡出了,他觉得自己很不适宜这种生活,他甚至厌恶喧嚣。一次,听说他苦苦哀求辞退了系主任职务,我也想劝他几句,还没张开,他就说:“当个普通教师就挺好,有学生,能静静地琢磨专业上的事。"后来多次听说上海、北京的大学、研究所有意请他任职,他都婉言谢绝了。推脱的理由总是说家里有老父老母要照顾,要不就是妻子是农村出身,不能适应大城市生活等等。
这个王振民教授,除了上课,就总是在实验室里鼓捣,一夜一夜不下楼。有时见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风尘扑扑地到哪个工厂、车间去了。听说这些年有不少的发明,还获得了不少专利。铁路机车使用了他的一项专利,一个小部件就可节省几百万元。听说前二年被东莞还是汕头请去搞什么设计。最近不知他又是一番怎样的推脱,又回到了运城,听说我们学院领导三顾茅庐请他出任我院电信系主任,他还是当年那句话:“当个普通老师就挺好……”一时竟手足无措,看来又让他为难了。
说来也怪,说河东古老,文化底蕴深厚,一般人总觉得有夸耀之嫌。细想起来,从身边的人身上还真能有所体悟。就以我当年就职的运城学院中文系来说,有一位叫孙功炎的老先生,是和国内叶圣陶、张志公先生交往甚厚的人,学贯中西,在语言研究方面是一流专家,但文革后,老先生将家安在运城学院,直至终老。景克宁教授,是国内顶级的演讲艺术家,他走遍全国,多少大学礼聘,但他就执著地把根扎在运城,我们中文系的老主任谢伟锋先生,五十年代早期的北京大学毕业生,他同班的同学一个个都成了国内的拔尖的学者,而他是班里最出色的高材生,从人民大学来到运城,安安稳稳地教了一辈子书。
有时我想,“个性”这个东西,真让人费琢磨。实际上就是人的一种精神坚守,他心中有定力,喜欢就做,不喜欢就不做,不是排斥名利,只是理智地、平淡地对待它而已。任外界如何激荡,他们心中只是一潭静水。这样的人多了,聚在一起,就会形成一种清雅的氛围,一种地方文化。那几年曾看过著名学者谢泳的一部《教授当年》的书,最近在网上看了陈丹青先生谈民国文人的一些感慨,旧时的大学之所以是让人仰慕和不可测,和有这样一类人物有着绝大的关系。而当下我们的大学中这类人是凤毛麟角了,要是在运城的高校里找,王振民教授应该算一个。
2011.6.10 于且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