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的脸面称“龙颜”，给人感觉是威严神圣，不可冒犯，臣子们，哪怕你位至宰相，也得如惕如怵，稍一不慎就会犯上，惹杀身之祸。小时后看过晋剧《打金枝》，那皇上老两口还挺可爱的，女儿和女婿闹使小性子，老两口边开玩笑边化解家庭矛盾，和普通人家似乎也没有两样。
前一段给学生讲《弟子规》，说到“糟糠之妻不下堂”，所引的一段古文就很有意思。说的是东汉光武帝刘秀的事。刘秀从一介农夫起事，扫荡群雄，号令天下，成大汉的中兴之主，何其了得。但为了自己的姐姐的婚事却费尽心机，《汉书》宋弘传说，“时帝姊湖阳公主新寡，帝与共论朝臣，微观其竭。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且图之。’”后弘被引见，帝令主坐屏风后，因谓弘曰：“‘谚言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顾谓主曰：“事不谐矣。”
光武帝刘秀的姐姐丈夫去世了，他就着手给姐姐找对象。一天，他和姐姐谈论朝中的大臣，看他姐姐能看上谁，结果一探就清楚了，他姐姐很欣赏一个叫宋弘的大臣，说他模样好德行也好。于是不久，光武帝就借故找宋弘谈话，让她姐姐坐在屏风后听着。这位刘皇上虽说是当过农民，可出身高贵，有皇家血统，当年穷是穷了，但也曾到京城长安读过几天书，是个文化人，如今贵为皇上，为了姐姐的婚事，这天竟然在臣子面前说起了胡话：“我听老百姓的话里说，‘人地位高了，就可以更换朋友；有钱了，就可以更换老婆，是不是人情都是这样的啊?’”按照一般臣子的规矩，根据皇上的语气、口气，就会顺着说“是啊是啊，人嘛……”可这个宋弘是个拧巴人，不仅不顺着说，还呛着说：“皇上，我可是听百姓说，贫贱时的朋友不能忘记，一同受过苦难的老婆是不能抛弃的。”这样一来，搞得皇上很是尴尬，只好对着屏风后坐在的姐姐，自言自语地说：看来没戏。
这事要搁在后世，算多大点事啊，不就是给姐姐找个对象吗，用得着皇上亲自出面吗，下面的内务府，尚书房、军机处是吃什么饭的，由不得宋弘你小心列脖子，三下五除二就搞定。让你跟皇上结亲，是赏你个脸，你敢不识抬举吗你。可事实是，宋弘一说，皇上马上告败，也没听说后来搞报复，寻个机会，给个罪名把他捏死。细究起来，皇上的家事，也是家事，既然是家事，就得按家事的规矩来办。老百姓做事有老百姓的底线，那就是传了千百年的规矩，那就是我们现在叫他做传统道德的东西。这个东西看不见，但非常有力量，他控制着人心，所以，君臣二人一开始对话，皇上就底气不足，因为他要破了规矩，说歪理，而臣子宋弘就理直气壮，义正词严。在道德这个层面上的对话，君臣难得的平等了一回。
说起这个宋弘，还真是个人物，不仅不顺着皇上说话，还故意找皇上的碴儿。还是《汉书》上的话：“弘当宴见，御坐新屏风，图画列女，帝数顾视之。弘正容言曰：‘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帝即为彻之。笑谓弘曰：‘闻义则服，可乎？’对曰：‘陛下进德，臣不胜其喜。’”这个宋弘，皇上让你陪着吃饭，你就乖乖地吃呗，可他挑刺，见皇上老回头看屏风上画的美女画儿，就说皇上“好色”，把皇上吓得连陪不是。
我们且不说这个宋弘是多么地耿直，现在叫多么地“二”，单说这皇上就十分可爱，甚至说有点可敬。不就是看了几眼美女画嘛，让臣子这么奚落，要是皇上“二”起来：“老子他妈的……”一怒之下就掏出刀子来，“玩女人，老子愿意……”可没有，大臣一批评，皇上马上就认错。这也牵涉到上面说的道德底线。您是皇上，娶个三妻四妾的，没人说您不然，那是您打天下赚下的，有这个特权，但大厅广众之下，色色地见美女就流涎三尺，这个不能允许，您是皇上，是圣人，您得给我们做榜样，不能这么丢人显眼的，这是规矩。
以前从书上看过，说唐太宗李世民一次在后花园玩鸟，刚好碰见宰相魏征，就把那只鸟紧紧地攥在手里，等说完事，魏征走了，皇上掏出鸟，鸟早已被攥死了。还有一次皇上退朝，在房间宽衣解带地放松一下，正自在的时候，听说魏征来了，慌忙中来不及整理，魏征一见，就很不高兴地批评说：像什么样子！
有什么样儿的君，就有什么样的臣。臣子敢犯上直谏，还是皇上有气度，懂得规矩。

2011.6.27于且牧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