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去济源的长途汽车上，两旁风景已很迷人，可司机还是固执地播放着一部什么香港片。电视机就架在你的头上，声音又很响，不看不听，由不得你！只好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嘿，看着看着，还真看进去了。
故事是说一个西式女子，年近四十，寡居。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儿子是自己和前夫所生，有六七岁的样子，女儿十二三，是前夫和前一个夫人所生。这位年近四十的女子，颇有几分姿色，热情，勤劳，敬业，正与一位侠胆柔肠的东方面孔的男子热恋。不时把男子领回家，女儿和儿子就很不高兴。一次，夫人的老爸在另一个城市住了医院，她得去护理十天半个月，临走，要把一双儿女托付给男朋友照看，两小家伙先是抵制，后是无奈接受，再后来是合着伙折腾这位未来的继父，这位准继父是一个掌握着国家机密的高级特工，机智风趣，这一双儿女极聪明又爱恶作剧，于是就生发出一系列的让人哭笑不得的故事来。不过，这些都是这类影片的套路，没什么新鲜。让我有所触动的是一个不很起眼的镜头。
一天，当夫人将未婚夫领回家的时候，两个小家伙一脸的不高兴。平日，母亲对他们是非常好的，尽管女儿不是亲生，但比亲生的还要亲，儿子就更不用说了，那叫一个无微不至。所以他姐弟俩不愿意让这个男人分享妈妈的爱。几次给兴冲冲回来的一对老鸳鸯泼冷水，而且每一次撵走这个老男人都要欢呼他们的成功。当最后一次，小家伙们如法炮制的时候，母亲抚摸着一双儿女的头，温柔地，亲切地，但绝对是坚定地说：“孩子们，我的幸福也很重要！”
“我的幸福也很重要”，这话从一个西方母亲的口中说出，也许不难，但对我们东方的文明古国就有些不可思议了。在中国几千年的传统中，父母为了儿女是不论代价的，每个母亲对儿女那是让精心呵护小鸡的老母鸡都会羞愧不如的。近些年在媒体的起哄下，把母爱已推到了极致，就有母亲为了儿女考上好大学，断然辞掉了工作，把丈夫撂在一边，到初中的校门外租一间房子，专门伺候孩子学习，孩子考上高中了，就又搬到高中校门外住着，前后六年，从不叫苦。一心供孩子念书成才，高中毕业考大学，大学毕业考研究生，硕士毕业考博士，一路下来，花光了积蓄，背负了债务，原本殷实的家庭，几年后终于把自己折腾成一个穷人，但为了儿女，无怨无悔。自己的幸福呢？自己还有幸福吗？似乎从来没考虑过。
说到这里，想起身边的几家人家，很令人唏嘘。一个是师范学院的高老师。去年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在看地方台新闻节目，突然家人惊叫：“这不是高老师吗？”“高老师？”我赶紧凑到跟前一看，就是师范的高老师！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白发老者佝偻着腰坐在床边，一个同样是白发的老夫人双手撑着一个凳子往里边的厨房艰难地挪动，大概是要去为老先生烧一杯水。家庭陈旧，凌乱，两位老人举动迟缓，目光呆滞。因为没有看到开头，从画面的设计，应该是呼吁人们关心老年人的。这竟是高老师？真让人不敢相信。
二十多年前，我们在教育学院家属院住着，前排房住着高老师两口。高老师高挑个儿，方脸盘儿，眉清目秀，走路迈着不紧不慢儒雅的碎步，张口说的是清爽南方普通话，是很有学问的那一种，在校园中走过，一看就是名教授的范儿。最令人羡慕的是两朵金花，模样是大院中最出众的且不说，那学习是运城最好中学里最好的。高老师一心辅导培养女儿，自己在学术上似乎无大建树，可一提起两个女儿就会一改平日的矜持和庄重，拣最好的词夸，夸着夸着高兴得嘴就咧到一边去了，我们这些子女不成才的，只有伸长脖子傻张着嘴羡慕的份儿。后来我们搬走了，断断续续地听说高家的两个女儿都考上了好大学，后来都出国留了学，再后来呢，就一个个地在国外嫁了人。据说都很有钱，时不时的寄美元回来。可谁知道光有钱还不行，现如今老两口晚年惨淡，不知在美国的女儿们作何感想。
另一家也住在我们附近，女老师，教数学的，姓陈，丈夫在部队，养着两个双胞胎的女儿，有一个和我儿子是同班，一次我儿子淘气，我被班主任传去训话，这位班主任就是用陈老师的女儿做对比来奚落我的，意思是“同是大学的老师，差距怎么就那么大呢？”说到这里，我只有鸡啄米似地点头认错，心想，别说是我，一般人都绝难企及。陈老师为女儿那叫一个全心全意，几乎完全失去了自我，作为一个女老师，常年是头不梳脸不洗的，家也顾不上打扫，据爱调侃的人说，要到陈老师家，一推开门不能急着迈腿，因为锅碗瓢盆严严实实地摆满了，要是不认真设计，瞅准了下脚的空隙，你就走不到里边去。她成天就想着培养女儿了，已经到了如醉如痴的癫狂的程度。女儿们争气，考的不是北大就是清华，后来又都双双留美了，再后来就不知道了，再后来一次是我路过师范，远远看见一个个老年妇女，手提一个破包，破包里放着几棵葱，一步步挪着回家。听学校的人说，女儿都飞了，自己的男人也死了，她早已不上班，就那么孤寂地活着……
话又回到开头。当初两家的父母只要有一丝“我的幸福也很重要”的想法，晚景断不会如此凄凉。每家都有两个能学会考的女儿，只要让其中的一个不要考研了，或考研但不出国了，或出国但不外嫁了。如果真这样了，女儿在国内也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也不愁找不到好女婿，也能照顾年迈的父母，也还不耽搁为人类做贡献。您折腾一生费力吧唧地给人家美国输送了人才，那美国政府管您吗？何苦呢？
回过头来还得说说那些当儿女的精英们。你们的父母，不管不顾，心甘情愿地抛弃自己的幸福，去换取儿女的前程，苦也罢乐也罢他们自己的选择。你们念小学，上中学，年龄小，体谅不到也干涉不了，这都怨不得你，可后来你们大了呀，当你们考研的时候，出国的时候，外嫁的时候，哥儿几个姐儿几个就没商量商量，老父老母谁来侍奉？当你一拍屁股走人的时候，就没想到“爹妈的幸福也很重要”吗？
2011年9月27日于且牧斋
